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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景_12

  威荷肯车站

  9月9日,星期三,晚上11时58分

  西海岸线终点站威荷肯的候车室,是一座年代久远、漏缝风呼呼作响的二层楼建筑,巨大得像《格列佛游记》中的巨人国谷仓。天花板上的钢筋全露出来了,屋梁以一种疯狂的美学形式纵横交错,从楼梯爬上二楼,靠墙边沿伸出一片月台,再往前即是铁道,月台一侧有走道通往几间小办公室,这里每一处地方都是肮脏的灰白色。

  售票员查尔斯·伍德的尸体用帆布担架抬着,仍湿漉漉地淌着河水。穿过空旷有回音的候车室,上到二楼,顺着月台走道,送到站长室里。新泽西警方已封锁了整个候车室,严禁闲杂人等出入。默霍克号渡轮南舱房的乘客,在尖利的口哨声中,通过两排警察夹成的通路,全部被送到终点站的候车室这儿来,在警方的严厉监视下,静静等着萨姆和布鲁诺的处置。

  萨姆下令把默霍克号渡轮锁在码头,不准出航,渡船公司在紧急商议后立刻更改航行时间表。浓雾中,码头仍陆续有船只出入,铁路部分也允许照常营运。除了临时售票处改放在车库里,来往乘客必须麻烦些绕路从渡轮候船室上车。至于被禁止出航的默霍克号,船上灯火通明,黑压压地站着一大排刑警和警察,除了警方和相关人员之外,其他人一概不准登船。车站二楼的站长室里,平躺的尸体旁有一小撮人围着,布鲁诺正忙着打电话,第一通电话是挂到哈德逊郡检察官雷诺尔家中,电话中,他简单扼要地向雷诺尔说明,由于死者是隆斯崔谋杀案的目击证人——这案件在布鲁诺的辖区里发生,因此尽管这次伍德遇害的地点在新泽西区,希望雷诺尔能允许由他来做初步的侦讯工作。雷诺尔一口答应后,布鲁诺立刻通知纽约警察总局,一旁的萨姆巡官接过话筒,下令紧急抽调一部分刑警立刻支援。

  雷恩安静地坐在椅子上,仔细看着布鲁诺说话时的嘴唇,看着紧闭着嘴、面色苍白的德威特——他被遗忘在角落边,以及如狂风暴雨般对着电话筒的萨姆。

  直到萨姆放下电话,雷恩这才开口:“布鲁诺先生。”

  布鲁诺正走到死者那边,闷闷地对着惨死的尸体,应声扭头看向雷恩,眼睛里这时浮起了几丝希望的光彩。

  “布鲁诺先生,”雷恩说,“你有没有仔细检查过伍德的签名——他识别证上的亲手签名?”

  “——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  “我觉得,”雷恩柔和地说,“此刻的第一任务是,证明伍德就是写匿名信的人,萨姆巡官似乎认定伍德的签名和信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个人,我并不是怀疑巡官的判断,但我认为最好能让专家来做鉴定。”

  萨姆不舒服地皱起眉来:“字迹完全一样,雷恩先生,您就别在这上头钻牛角尖了。”

  他跪在尸体旁边,像对待个服装店里的木头模特一般翻弄着,最后,从死者口袋里,萨姆找出两张又皱又湿的纸张来,其一是第三大道电车意外事故报告书,上头详细记载了今天下午电车和一辆汽车的撞车事件,伍德还签了名;另外是一封贴了邮票封了口的信,萨姆撕开来,看完,递给布鲁诺,布鲁诺也仔细看过,又交给雷恩,这是一封写给函授学校申请交通工程学函授课的信,雷恩仔细研究着两者的字迹和签名。

  “布鲁诺先生,那封匿名信你带在身上吗?”

  布鲁诺在皮夹子里掏了半天,找出那封信,雷恩把三张纸摊平在身旁桌上,凝神地对比,好一会儿,他笑了起来,把纸张还给布鲁诺。

  “非常抱歉,巡官,”他说,“毫无疑问,这些笔迹完全出自同一人之手。我们现在知道了,这意外事故报告书、函授学校的申请信和匿名信都是伍德写的……但由于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,尽管萨姆巡官的看法这么不可动摇,我以为我们还是请专家鉴定一下吧!”

  萨姆满肚子不爽地咕哝着,重新跪在尸体前面,布鲁诺把那三张纸放回皮夹子,再次打起电话来:“谢林医生吗?……喂,是医生吗?我是布鲁诺,我人在威荷肯终点站,在站长室里,对对,渡船口后面这里……就现在碍……哦这样,好吧,那你手头那边弄完就尽快过来……四点才完啊?那也没关系,我会把尸体送到哈德逊郡停尸间去,你直接去那儿……是是,我坚持由你亲自检查,死者名叫查尔斯·伍德,是隆斯崔案那班售票员。”

  “我可能太多管闲事了,”坐在椅子上的雷恩又说了,“布鲁诺先生,有没有可能在伍德登船之前,默霍克号的船员或电车的工作人员曾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?”

  “太好了,雷恩先生,您提醒我了,他们可能还没走掉,”布鲁诺又拿起电话,拨到纽约那边的渡轮码头。

  “我是纽约地检处的布鲁诺检察官,我现在在威荷肯终点站,这里刚发生一起谋杀案——哦,你们也听说啦——这边需要你们的帮助……很好,死者是第三大道线四十二街越区电车的售票员伍德,服务证号码2101,只要今晚有见过他或和他说过话的人,都请他们来一下……差不多一个钟头前,是是……还有,他们过来时,能不能派个执勤的电车稽查一起来,这里会有一艘警艇过去接人。”

  布鲁诺一挂电话,火速派了一名刑警,要他通知默霍克号旁的水上警察立刻行动。

  “现在,”布鲁诺搓着手,“雷恩先生,萨姆巡官检查尸体这段时间,您愿不愿陪我到楼下去?那里还有一堆活儿要干。”

  雷恩起身,眼睛看向独自呆在角落一隅的德威特:“可能,”雷恩清澈的男中音说,“德威特先生也愿意和我们一道吧?这里的一切不会让他觉得愉快的。”

  布鲁诺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一闪,笑意浮上了原本严肃的脸:“是是,当然如此,德威特先生,愿意的话你也一道来吧!”这个瘦小的证券商感激地看着身穿披风的雷恩,温驯地跟在两人身后,他们走过月台,下了楼到候车室。

  三人成列如阅兵般凛凛威风地下了楼梯,布鲁诺举手要大家注意:“默霍克号的领航员请过来,船长也请一起过来。”

  人堆里,有两个人步履沉重地走上前来。

  “我是领航员——山姆·亚当斯。”领航员很壮很有力气,一头蓬松的黑发,像头公牛。

  “等等,乔纳斯人在哪里?乔纳斯!”这位萨姆手下负责簿记的刑警应声跑过来,抱着笔录的本子,“你负责记录……好,亚当斯,我们先确认死者的身份,死尸摆在甲板上时,你看过吗?”

  “当然看了。”

  “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?”

  “少说也上百遍了,”领航员提提裤子,“我和他还算满熟的,虽然他的脸被砸成那样子,但我敢按着《圣经》发誓,他是伍德没错,越区电车的售票员。”

  “为什么你这么确定?”

  领航员搞了帽子,抓着脑袋:“为什么——没为什么啊,我就是知道,身材一样,红头发一样,衣服一样——我说不出来为什么——就是知道,而且,今晚在船上我们还聊过天。”

  “哦!你们谈过话,在哪儿?——在操舵室里吗?我想在操舵室里应该不允许乘客进去聊天是吧,亚当斯,你从头到尾讲一遍。”

  亚当斯清清嗓门,朝痰盂吐了口痰,窘窘地看了眼一旁那瘦得像个鬼、却一身古铜色皮肤的男子——渡轮船长,才开口说:“呃,是这样,我认识这个查尔斯·伍德好几年了,都快甲板掉下来吗?”

  “是的,先生,是的。”

  “当时你人在哪里?”

  “我坐在船上的房间——哦,船舱里——位置正好靠近窗边,”这德国人舔舔他的厚嘴唇,又说,“船正要开进码头,正开到那些——呃,那些大木头……”

  “木桩是吗?”

  “对对对,是木桩,就在那时候,我看到个大大黑黑的东西,看起来像是——我转头只来得及瞄到一眼,太快了,看不清楚——像上面有个东西从窗外掉下水,它——一下子就……”海梅尔擦了擦唇上冒出的汗,“太突然了——”

  “你看到的就这些吗?”

  “是的,先生,我马上大叫起来,‘有人掉下水了!’每个人也都叫起来,似乎都看到了……”

  “可以了,海梅尔,”小矮子松了口气退回去,“你们其他人看到的也是这样吗?”

  合唱团又齐声表示同意。

  “有人看到点别的吗——比方说看到落水那个人的脸之类的?”

  没人回答,六人看来看去,一脸茫然。

  “很好,乔纳斯,你记下他们名字、职业和地址。”乔纳斯走到六个人中间,以例行公事的熟练速度,询问并登录这六个人的资料,海梅尔是第一个,完事后便小偷般逃进后头的人堆里;第二个是个脏脏的意大利人,穿件黑亮料子的衣服,戴顶黑色的工作帽——名叫基西普·萨瓦多,是船上的擦鞋匠,他说,当时他正替客人擦鞋,脸对着窗子;第三个是个看起来一身湿的小老太婆,爱尔兰奇,玛莎·威尔逊老太太,她说,她是时代广场商业大楼的清洁妇,下班回家,座位紧邻海梅尔,看到的情形也和海梅尔完全一样;第四个是服装很整齐的大个头男子,名叫汉瑞·尼克森,身上是花格子的三件式套装——他说,他是廉价珠宝的巡回推销商,事情发生时他正走过船舱;最后两个都是年轻女孩,梅·柯恩和露丝·托比雅丝,两人都是公司职员,她们到百老汇“看了部精彩的好戏”,要回新泽西住所,两人坐在海梅尔和威尔逊太太旁边,落水事件发生时,她们正起身准备下船。

  布鲁诺发现,六人中,没有一个曾在这班船上见过这个穿售票员制服的男子——或者红头发的男子,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是搭乘11点30分从纽约开航的这班船,所有人不会上到顶层甲板。威尔逊太太甚至宣称,她从未到过顶层甲板——航程太短了——而且,她还说,天气“烂透了”。

  布鲁诺让这六个人回到乘客群中,跟着对其他人进行简单的询问,什么线索也没有,没人见过一个红发的售票员,没人上到过顶层甲板,所有人都是11点30分从纽约上船的,没人来回搭船。

  布鲁诺、雷恩和德威特再次一起上楼回站长室,萨姆由他手下刑警簇拥着,端坐在椅子上,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地上那具据说是查尔斯·伍德的惨死尸体。三人入门时,萨姆霍地站了起来,目光如炬地瞪住德威特,张嘴想说什么,又硬生生吞了回去。他两手交叉于身后,开始在那具摊平的尸体前来回踱步。

  “布鲁诺,”*网萨姆压着嗓门说,“我要私下跟你讲句话。”布鲁诺缩了缩鼻孔,走到萨姆旁边,两人低声地商谈起来,偶尔,布鲁诺抬起眼睛搜寻着德威特的神色。最后,他重重点头,走开来,身子斜倚在桌边。

  萨姆步步有千钧之力,原本就难看的脸一分分狰狞起来,他直扑德威特:“德威特,我问你,今晚你什么时间上的默霍克渡轮?你搭哪班?”

  德威特武装起那瘦小的身体,浓厚的胡须颤动着:“在我回答你问题前,萨姆巡官,请你告诉我,你有什么权力查问我的行踪?”

  “别找我们碴,德威特先生。”布鲁诺也语气不善。

 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,眼睛挣扎着看向雷恩,但这老演员回以一个平淡无味的表情,不支持,也不落井下石。德威特无奈地一耸肩,再次正面对着萨姆:“好极了,我搭11点半那班。”

  “11点半那班?为什么你今天会搞这么晚才回家?”

  “我晚上待在俱乐部里,下城那里的交易所俱乐部,在船上碰到你时,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?”

  “没错没错,你都讲过,”萨姆往嘴里塞了根烟,“我再问你,在10分钟的渡河航程中,你有没有到过顶层的乘客甲板?”

  德威特咬着唇:“我又有嫌疑了是吗?萨姆巡官,答案是没有。”

  “在船上曾看到售票员伍德吗?”

  “答案还是没有。”

  “如果你碰到他,认得出他来吗?”

  “应该认得,我在越区电车上看过他不少次,况且,上次隆斯崔被杀案中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,但我保证,今晚我绝对没见过他。”

  萨姆掏出一盒纸包的火柴来,取出一根,划亮,慢慢地点燃香烟:“在电车上你见过伍德不少次,有没有跟他讲过话呢?”

  “亲爱的巡官大人——”德威特看上去给逗乐了。

  “有,或者没有?”

  “当然是,没有。”

  “也就是说,你认得他,但是从未和他讲过话,而且今晚也没见过他……很好,德威特,我再问你,我才刚上船那会儿,你正要下船,你当时一定知道发生了意外事故,为什么你完全不会好奇,想耽搁几分钟看看出了什么事?”

  笑容从德威特嘴角隐去了,他的脸开始硬起来,难看起来:“没什么,我累了,想早点回家去。”

  “累了想早点回家,”萨姆的怒气爆了开来,“真是个天赐的好理由……德威特,你抽烟吗?”

  德威特睁大眼:“抽烟?”他生气地重复了一次,转向布鲁诺,“布鲁诺先生,”他叫了起来,“白痴一样嘛,我一定得忍受这种低能的盘问吗?”

  布鲁诺冷若冰霜地说:“请回答问题。”又一次,德威特看向雷恩,也再一次地,德威特似乎只能孤军奋战。

  “没有错,我抽烟,”他一字一字地说——在他不耐烦的眼皮底下,却也隐含着某种恐惧——“没有错。”

  “纸烟吗?”

  “不,我抽雪茄。”

  “现在带在身上吗?”

  德威特一言不发掏着外套的内层口袋,拿出一个昂贵的真皮雪茄盒,盒上有烫金的姓名缩写,他交给萨姆,萨姆打开盒盖,里面放着三根雪茄,萨姆拿出一根,仔细端详,雪茄中部的金带子上,也有J.O.Dew.的姓名缩写。

  “订做的是吧?”

  “是的,向哈瓦那的胡恩格斯订做的。”

  “带子也是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“带子是在胡恩格斯那儿装好送过来的吗?”萨姆追究到底。

  “哦,拜托,”德威特摊明了说,“尽是这种蠢问题。到底你想怎么样?巡官大人,你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阴毒而愚蠢的玩意儿吗?没错,雪茄上的带子也是在胡恩格斯装的,再放进盒子里,送上船运来给我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我能不能也问个问题呢,你知道这些究竟要干嘛?”

  萨姆没理德威特,擅自把雪茄放回盒子,放进自己衣服的大口袋里。德威特眼看着这个荒唐的公然侵占行为,整张脸一片阴郁,只反抗性地挺直身体,一言不发。

  “还有一个问题,德威特,”萨姆改以一种全世界最和蔼的态度问,“你送过这种雪茄给伍德售票员吗,电车上或随便哪个地方?”

  “哦——原来如此,”德威特不紧不慢地说,“现在我明白了。”没人接话,萨姆像老虎盯着猎物般看着德威特。

  “对我的询问到此为止是吗?”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,“将军死棋了,嗯?巡官大人?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,没有,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,车上没有,也没在其他什么地方。”

  “这太棒了,德威特,而且非常有意思,”萨姆开怀地轻笑着,“因为,我刚在尸体的背心口袋,也找到一根你这种特制的、带子上同样印着你姓名缩写的雪茄!”

  德威特傻眼了,随即痛苦无比地一直点着头,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,他张开嘴,没说出话又闭上,再张开,极其苍凉地说:“我猜,接下来,我会以谋杀这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?”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——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的怪笑,“我想,这不是做梦吧?一根我的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!”他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。

 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:“没人说要逮捕你,德威特先生……”

  这时,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,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,布鲁诺停住谈话,用眼神跟那艇长示个意,艇长点头离去。

  “大伙儿都进来吧。”萨姆愉快地招呼着。

 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,其中一人正是那爱尔兰司机,派屈克·吉尼斯,隆斯崔被杀时开那班电车的;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,衣衫很破旧,头上戴一项鸭舌帽,他说他是彼得·希克斯,在纽约渡口工作;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,他说,他隶属于越区电车的终站,地点是四十二街底,正好在渡船口出来那儿。

 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位刑警,皮波第副组长是其中一位,达菲警官则在皮波第后面,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。所有人的眼睛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给吸过去了。

 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,痉挛地咽了下口水,马上吓得转过头去,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昏倒。

  “吉尼斯,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?”布鲁诺问。

  吉尼斯说:“天老爷,你看他的头……是查尔斯·伍德,是他。”

  吉尼斯伸出一支颤抖的手指,指着尸体左脚,由于在木桩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断摩擦撞-网击,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个样,左脚的部分除鞋褡还在,其他的部位已完全裸露出来,可以清楚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,扭曲而且十分狰狞,一直蜿蜒下来到鞋子里——如今,在死去的皮肤上,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。

  “这伤疤,”吉尼斯嘶哑地说,“我看过很多次,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久,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条伤疤,那还是在我们被调到越区电车之前,他跟我讲,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。”

 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,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便整个露了出来,这条疤从足踝稍稍上面一点之处,一路延伸到膝盖,下半段向着小腿肚弯曲:“你确定这和你以前看见的,是同一道伤疤?”

  “是同一道伤疤,是的。”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。

  “好,你没事了,吉尼斯,”萨姆起身,拍拍膝上的尘土,“该你了,希克斯,把你所知道的,今晚伍德的行踪,通通讲出来。”

  这细线般瘦小的船员点头:“没问题,警官,我和伍德很熟——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搭渡轮回家,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,今晚,10点半左右吧,伍德和往常一样又到渡船口来,也一样找我讲话,现在我回想起来,他今天真地有点心事的样子,我们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,没谈什么正经事。”

  “时间确定吗——10点半?”

  “当然确定,我们的工作是按时间来的——时间表在那儿,时间一到准时开船。”

  “你们谈些什么?”

  “呃——”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唇,说,“我们随便扯着,我看他手上带着包包,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——你晓得,有时他在城里过夜,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裤——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,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货皮包,原来的那个带子坏掉了,而且——”

  “什么样的皮包?”萨姆问。

  “什么样的啊?”希克斯抿嘴想了下,“妈的没什么特别啊,就是个便宜皮包嘛,随便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买得到的那种,四方形黑色的,就是那种嘛。”

  萨姆把皮波第副组长叫来:“去楼上候车室看看,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那种皮包,还有,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,找这样的皮包,顶层甲板,操舵室,每个地方,从上到下彻底翻一遍,另外,水上警察艇上有潜水员,也让他们下水去找——有可能被扔到河里,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。”

  皮波第受命而去,萨姆转过身来,正要开口继续向希克斯,雷恩这时插了进来,语气很柔和:“抱歉我打个岔,萨姆巡官……希克斯先生,你们聊天时,伍德他有没有抽过雪茄?”

 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,眼睛顿时睁大如铜铃,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:“有啊,我还向他要一根,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胃口,他在口袋里掏了——”

  “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?希克斯先生。”

  “是啊,背心口袋,然后全身口袋全掏遍了,他告诉我:‘没啦,我想全抽光了,彼得,这是我一千零一根了。’”

  “问得好,雷恩先生,”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,“希克斯,你确定是克雷姆牌的吗?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?”

 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:“这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了吗?”

  德威特头抬也不抬,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,他的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,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刚刚的一阵问答。

  “吉尼斯,”萨姆说,“伍德今晚上班时,有没有带着皮包呢?”

  “带了,”吉尼斯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,“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,他今晚10点半下班,那个皮包他一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。”

  “伍德住哪儿?”

  “威荷肯这一带的小公寓——地址是波瓦德2075号。”

  “有家人同住吗?”

  “我想没有,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,而且我记忆里,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人亲戚的话。”

  “还有一件事,警察大人,”希克斯插嘴说,“我和伍德聊天时,他忽然指着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给我看,那老家伙火烧屁股一样匆匆忙忙下了计程车,溜进车站售票处,买了张船票。扔过票箱子,到候船室等船。从头到尾鬼鬼祟祟,像怕人看到他一样,伍德偷偷告诉我,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,约翰·德威特,伍德车上的那个谋杀案,这老头也搅在里头。”

  “真的!”萨姆声音又大又急,“你说这是10点半左右的事是吗?”萨姆狠狠地转头看着德威特。约翰·德威特站了起来,又坐回去,呆呆看着前方,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。

  “说下去,希克斯,继续说下去。”

  “呃——”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,“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,好像有点,怎么说呢,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……”

  “德威特也看到伍德吗?”

  “大概没有吧,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,自己一个人。”

  “还有呢?”

  “没啦,10点40分船进来了,我也得干活去了,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船去了,伍德和我说再见,也上去了。”

  “时间你很肯定是吧——那班船是10点45分开的,没错吧?”

  “哦,拜托!”希克斯极其受不了似地说,“这我讲了有一百遍了吧!”

  “你一旁先等着,希克斯,”萨姆推开希克斯,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,德威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,“德威特!你看这里。”德威特缓缓抬起头来,眼睛里满满的忧伤,连萨姆也觉得骇然。

  “希克斯,伍德指给你看的,是不是这个人?”

 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,用怀疑的眼神,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脸:“是的,”最后他说,“没错,就是这个小个儿,警察大人,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《圣经》发誓。”

  “非常好,现在,希克斯,吉尼斯,还有你——电车稽查是吧?这里没你们事了——到楼下去,还不要走,听我招呼。”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只能下楼去等着,雷恩坐了下来,手拄着拐杖,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,在雷恩如水晶清澈深沉的眼睛最深处,隐约浮着一层雾般的疑惑——面对判断的一点疑惑,一个问号。

  “该你了,德威特先生,”萨姆声如雷霆,笔直走到德威特跟前,“解释给我们听一下,为什么你刚刚说你搭乘10点30分的渡轮,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,你10点45分上的船?”

 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,神情非常严肃地说:“在你回答问题之前,德威特先生,我有责任得先警告你,你所说的任何话,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,这里有警方的速记员,会记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,如果你不愿意回答,你可以保持沉默。”

 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,用他细长的手指扶扶衣领,努力扮出一个笑脸:“要命的结果,”他声音很轻,站了起来,“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……是的,各位,我刚刚是撒了个谎,我搭的是10点45分的渡轮。”

  “乔纳斯,记下来没有!”萨姆大声下令,“德威特,为什么你要说谎?”

  “这个问题,”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,“我拒绝做任何解释,我和一个人约了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碰面,但这全是我私人的事,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。”

  “很好,你约了某人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见面,那他妈的,为什么11点40分你人还会在船上?”

  “拜托,”德威特说,“请注意你的用词,巡官,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交谈,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,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。”

  布鲁诺飞快丢了个眼神过来,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出去的话,硬生生吞出来,深呼吸之后,萨姆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调到最低:“好的,请说您这是为什么呢?”

  “这样好多了,”德威特说,“因为我等的那个人,并没有在约好的时间露面,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,便留在船上,前后坐了四趟,直到11点40分,我放弃了,决定回家去。”

  萨姆冷笑起来,“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吗?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?”

  “对不起,恕难奉告。”

 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:“德威特先生,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最不利的位置,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,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非常地不可信——你若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,在现在这种情况下,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解释。”

  德威特闭上了嘴巴,两手交叉于胸前,眼睛看着墙壁。

  “很好,”萨姆明显动了肝火,“也许你可以说说着,你这个会面是怎么约的?随便有了什么记录都成——信件,或者约定时有人在场看见听见之类的?”

  “约会是今天早上用电话订的。”

  “你说的今天早上,是星期三早上吧?”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对方约的?”

  “是的,打到我华尔街的办公室,我公司的接线人员不留外面打进来的电话记录。”

  “你原来就认得打电话约你的这个人?”

  德威特保持沉默。

  “你刚刚说,”萨姆毫不放松地追问,“你后来溜下船的唯一理由,是因为你累了,决定回西安格坞的家是吧?”

  “我想,”德威特无力地说,“你们不会相信我说的。”

  萨姆脖子上的青筋应声全浮起来了:“去他妈的,你完全说对了,我是不信!”萨姆一把抓着布鲁诺的手臂,拉他到墙角,两人低声商量起来。雷恩悠悠叹了口气,闭上眼睛。

  就在这时候,皮波第副组长一马当先,领着一串人从候车室回来,后头的刑警抱着一堆黑色的廉价皮包,慌张地跟着冲进站长室来,皮包共有五个。

  萨姆问皮波第,“这些是干什么的?”

  “你要我找的皮包,符合描述的全在这里,还有,”皮波第笑了起来,“六个忧心忡忡的皮包主人。”

  “默霍克上头有收获吗?”

  “没任何皮包的踪迹,老大,另外水上警察队那些家伙泡了半天脏水,到此刻为止,毫无进展。”

  萨姆走到门边,震天一吼:“希克斯!吉尼斯!上来一下!”

  一个船员和一个电车驾驶员跑着上楼梯,跑着进来,脸色一片惊恐。

  “希克斯你看看这些皮包,可有伍德带的那个?”

  希克斯仔细看着地板上那一堆皮包,“呃——这——每个都很像,实在很难讲。”

  “你呢?吉尼斯?”

  “我也觉得很难说,巡官,它们几乎全一个样子。”

  “好啦,你们滚吧!”两人离去,萨姆蹲了下来,打开其中一个皮包,清洁如威尔逊太太低喊了一声,愤慨却敢怒不敢言,跟着抽抽搭搭啜泣起来,萨姆拉出一团脏工作服,一个午餐盒子,还有一本纸面本小说,萨姆一阵恶心上来;他跟着对付第二个,汉瑞·尼克森吐出一串愤怒的抗议声音,萨姆给他冷冷的一眼,让他闭上嘴巴,毫不客气扯开皮包,里面有几片硬纸板,铺着羊毛布,上头排满了廉价珠宝和小装饰品,此外还有一堆订货单,都印了他的名字;萨姆把这皮包摆一边,再看第三个,里面只有一件胜了的旧长裤和一些工具,萨姆抬起头,山姆·亚当斯,默霍克波轮的操舵手,正紧张地看着他。

  “你的?”

  “是的,先生。”

  萨姆再打开剩下的两个:其中一个的主人是个巨大的黑人码头工人,名-网叫阿利亚·琼斯,里头有一套换洗的衣服和一个午餐盒子;另一个里头装着三片尿布,半瓶牛奶,一本廉价书,一盒安全别针以及一席小毯子,这是一对名为汤玛斯·柯可南的年轻夫妻的包,男的怀里抱着个快睡着、一脸不高兴的小婴孩,萨姆打雷般的声音似乎惊吓了他,小婴孩古怪地看了萨姆一眼,在父亲臂膀里扭了扭,把小脑袋埋过父亲肩膀,忽然嚎啕起来,顿时,整个站长室里一片凄厉刺耳的哭声。有一名刑警偷偷笑起来,萨姆苦笑,只好把所有皮包物归原主,让他们离开。雷恩这时发现,不知是谁找来几个空袋子,盖在尸体上,雷恩露出极欣慰的神情。

  萨姆派人传下命令,让司机吉尼斯、电车稽查和渡船口职员希克斯也离开。

  一名警员进来,低声向皮波第报告,皮波第朗声说:“老大,河里没找到东西。”

  “哦,我猜伍德的皮包一定被扔进河里沉下去了,可能永远找不回来了。”萨姆抱怨着。

  达菲警官这时砰砰地跑上楼,夸张地喘着大气,手里抓着一大叠字迹潦草的纸张,指头被墨水染得红红的:“楼下所有人的姓名和住址,巡官,通通写好了。”

  布鲁诺快步凑上去,站在萨姆身后跟着看那叠渡轮乘客清单,两人一张一张仔细过滤,好像想找出个什么人一样,最后,两人仿佛相互庆贺般对视一眼,布鲁诺的嘴巴紧紧抿着。

  “德威特先生,”布鲁诺突然一箭穿心地说,“隆斯崔被杀那班车上的所有乘客,今晚只有你一个人在这班渡轮上,有趣吧?”

  德威特眨了一下眼,茫然地看着布鲁诺的睑,然后,他纤弱的身体轻轻抖着,低下头去。

  “布鲁诺先生,你所说的——”一片沉默中,雷恩冷静的声音传来,“也许全是事实,但容我大胆地说句话,这一切尚不能证明德威特先生涉案。”

  “啊?你说什么?”萨姆反应激烈,倒是布鲁诺只是不悦地蹩着眉。

  “亲爱的巡官,”雷恩轻柔地说,“你当然也一定注意到了,在乘客叫嚷起来之后到你我上船这段时间里,默霍克上有一部分乘客已经下船走了,这点你是否也考虑在内了呢?”

  萨姆的话像火山爆发般地喷射出来:“很对,我们会追踪这些人的。”他几乎是在恐吓了,“你以为我们查不出来吗?”

  雷恩优雅地微笑着:“亲爱的巡官,你以往宣布侦破刑案,都像现在这么肯定、这么成竹在胸吗?你怎么知道你没漏掉任何的相关线索呢?”

  布鲁诺跟萨姆咬了下耳朵,德威特再次感激涕零地转向雷恩,萨姆烦躁地摆动着他壮硕的身躯,向达菲警官吼着下了道命令,达菲远离风暴般地立刻离开。

  萨姆朝德威特勾勾指头,“跟我下楼去。”

  德威特默默起身,跟着萨姆走出门。

  三分钟之后两人又回来了,德威特仍缄默不语,萨姆的脸色也还像全世界都欠他钱一般。

  “什么也查不出来,”萨姆低声向布鲁诺报告,“没有任何一个乘客,对德威特在船上的行动有足够的留意,可让我们把他钉在这件谋杀案上头。其中有一人说他记得德威特独自一人缩在个角落里,有几分钟时间,德威特自己则说,他的电话约会,双方说好尽可能在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碰面,其他妈的贱!”

  “但是萨姆,这样不是反倒对我们有利吗?”布鲁诺说,“这不就说明伍德被人从顶层甲板扔下去时,德威特并没有不在场的证明。”

  “我他妈的倒宁可有人看他从甲板上下来,现在,你说我们要怎么处置他好?”

  布鲁诺摇着头:“今晚暂时先算了吧,反正他还算个*网有头有脸的人物,在我们有所行动前,必须握有更确切的证据在手,你派两个人随时盯住他,尽管我相信他不至于就这么鞋底抹油开溜了。”

  “反正你官大,说了算,”萨姆走向德威特,直视他的眼睛,“今晚就到此为止,德威特,你可以回家了,但请你随时和地检处保持联络。”

  德威特一言不发起身,机械性地整整上衣,那顶毡帽重新戴在花白的头发上,环顾着周围这一切,叹了口气,沉重地走出站长室。萨姆立刻用手指比个八字形示意,两名刑警默契十足地匆匆跟了上去。

  布鲁诺穿上外衣,室内,众人开始抽着烟七嘴八舌起来,萨姆叉着腿对着死者,弯下腰掀开遮盖的袋子,对着那个烂成一团的头颅。

  “你还真他妈的笨,”他低声咕哝着,“在你那封神经信里,你至少可以写出杀害隆斯崔这个X凶手的姓名不是吗……”

  布鲁诺也走了过来,拍拍萨姆厚实的肩膀:“好啦好啦,萨姆,提起劲来吧,对了,顶层甲板有没有叫人拍照存证呢?”

  “小鬼们正在拍,哦,达菲,怎样?”达菲忙得跟只狗一样又喘气进门。

  达菲摇着他那涨痛的头:“老大,查不出哪些人先走掉,连大致的人数都不晓得。”

  很长一段沉默的时间。

  “这是什么破烂案子!”萨姆的狮子般的吼声也很快吞没在死寂的空气中,他头昏脑胀,活像一只暴怒着追自己尾巴的蠢狗,“我要带几个家伙去伍德住的公寓翻翻,布鲁诺你呢?回家是吧!”

  “最好如此,希望谢林医生别错过下半场,我陪雷恩先生走。”他转过身,戴上帽子,看向雷恩坐着的地方,吃惊之情浮上布鲁诺的脸。

  雷恩一阵烟般早已消逝不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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